【蔺靖】清平调(八)
大年初一,再也不能拖了……一口气写了,稀里糊涂,凑合吧。
07
北燕军失了主帅,梁军却新得援军,又有天子亲至,士气大振,悬薄山一役,终是以梁军惨胜为结局。
此役过后,北燕失去大半主力,夜秦还要抵抗着渝国相攻,南楚也自不敢轻举妄动。这一场残酷战争,死伤无数,至此终见局势明朗。
蒙挚将军队撤出峡谷,便令安营扎寨,整理收拾。正忙着,见穆青走过来,稳稳地向他施礼问道:“陛下在那里,蒙将军不先去见陛下么?”
穆青领了霓凰郡主麾下军队支援蒙挚,之后便留在军中帐下听令,做了个先锋官。他身手敏捷,举止沉稳,心思缜密,蒙挚也很称赏。
昔日还有些稚气的少年,如今已长成英姿勃发的儿郎。到底。不愧是将门虎子。
故而蒙挚才敢将那件极重要的事,放心地交托给他。
蒙挚一时有些感怀,口中答道:“我怎敢先去见陛下?先清理了战场,整顿好军务,才敢去向陛下请罪。”
“请罪?”穆青不解。这一战梁军得胜,正该是欢喜庆贺的时候,蒙挚为何要去请罪?他何罪之有?
他想了想,恍然道:“莫非……”
蒙挚苦笑道:“当然。我军惨胜,将士死伤无数,追究起来,自然是我做主帅的责任。我不该轻入敌军圈套,中了埋伏。幸而陛下亲至,振作士气,才挽狂澜于既倒。然而天子之身,冒此奇险,若有半点差错,我万死难辞其咎。何况悬薄山此役,虽然取胜,却损兵折将,即使现在陛下无事,我也依然罪该万死。”
穆青急道:“可现在毕竟是胜了,且蒙大叔厥功至伟!难道不赏反罚?陛下,陛下也明明知道!”
蒙挚摇了摇头,慢慢地叹一口气:“我不信你想不明白。本来这件事,也是我欠缺考量。”
穆青当然想得明白。
但越是想得明白,他就越不肯想,越不肯相信。他心里念头转了许多遍,想蒙挚所说的那件事情,去想这一场战事首尾,又想从前听过的许多故事。
然而终究,他昂首道:“我绝不信!”
蒙挚安排好了军务,整理了下身上铠甲,便向萧景琰营帐而去。萧景琰在战场上毫无顾忌,目标最显,引得北燕军马尽往他处去,一战过来十分疲惫,蒙挚令人打扫战场的那时,他已经先去歇息了。蒙挚都没来得及在近处看一眼。
营帐前的卫兵将蒙挚拦下了,回说陛下现在不方便。蒙挚是来请罪,当然要等,正在发怔,听见里面个熟悉的嗓音叫道:“谁?老蒙?等着等着!”
门帘轻薄,风来自动,漏着一点儿缝隙。那声音一起,蒙挚惊得一抬头,营帐里的两个人,他瞥见一眼。
见蔺晨手里拿着个小瓶儿,正往萧景琰肩上点着什么。里头点了灯,两人侧身站着,灯下影影绰绰地,面貌都看不清楚。
蒙挚急忙又低下头,还在疑惑,里头“唰”地一声,不知是什么,又听见蔺晨几声轻笑。接着,是萧景琰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卫兵将门帘掀起,蒙挚顿一顿,走进去。
萧景琰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黑色大氅,脸上有一点苍白,立在那里。蔺晨已走到一边去坐下,手里还掂着那个小瓶儿,似笑非笑的看着。
蒙挚跪下,报说:“各营军士已整合完毕,巡防等事务也已经安排妥当。特来报与陛下知道。”
萧景琰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很好。”他转头看一眼蔺晨,后者仍似笑非笑地,回望过来。萧景琰偏过头,又看看蒙挚:“蒙将军辛苦了这么久,快去歇息吧。要说留人照看,穆青和战英都可以。”
蒙挚却又往下,重重磕了一个头:“蒙挚还要向陛下请罪,不敢离去。”
萧景琰猛然一怔:“什么?”
蒙挚叩首下去。
“罪臣明知两军对战,一丝一毫也出不得差错,绝不可轻举妄动。却还是轻入敌军圈套,中彼埋伏,以至我军将士,死伤无数。臣见敌军猖狂,我军抵死相拼之时,真真胸臆摧破,泣血横流。”说到此处,蒙挚停了一停,忽望了一眼蔺晨,“万幸陛下英明,如神骤降,挽狂澜于既倒,臣心始觉略宽。然,臣本以为到底护得陛下周全,却方才见到蔺阁主手中有三七粉,那三七粉向来是治伤的,才知竟致令陛下受到损伤!臣实在罪无可恕,如今唯有死耳!”
说罢,他重重地,又叩下去。
蔺晨从旁站了起来。
萧景琰的脸色,在蒙挚那番话讲说时,已经渐渐变了。先是红,到后来,却渐渐灰败,脸上神情也冷淡起来。见蒙挚讲完了,蔺晨脚步移动,要去扶蒙挚说话,他一摆手制止了,冷冷道:“蒙将军,谁给你写的这稿子?难为你背得辛苦。”
蒙挚怔住道:“此是臣肺腑之言。”
萧景琰望定了他,清清亮亮的一双眼睛里凝着什么。那物什尚未成形时,他已经咻地一转身,道:“既然是你说出来,自然是你的意思。是你写的,不是你写的,有何分别?”
这几句话,说得刚硬至极。蒙挚一时无对,跪在那里不说话。
萧景琰背手站立,昂着头,声音却还清朗:“朕在京都时,只得了你这里两封战报,以为我军有失,只觉五内如焚。当时京都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,朕又将仅剩的悬镜司五百人组织起来,赶来救援。”
蒙挚本要说话,忽然想起什么,一时哽住,半句话也说不出。
萧景琰继续说:“到了这里,却见了穆青,和你留在悬薄山峡谷外隐藏的大半兵力。”
“那时朕才知道,什么兵困悬薄山,什么中伏,什么受围,通通是你蒙将军设下的计谋!”
“你一向谨慎,又怎会不知悬薄山峡谷最易设伏?北燕一向凶悍,连取我梁国大城,兵士骄矜,你设计诱敌,他们也不疑惑。悬薄山峡谷中你佯装中计,却留了穆青在外,领着大半兵马,北燕兵马其实不多,原仗着偷袭与地形优势,可你又早有准备。等两军战得人困马乏,穆青从悬薄山小路奇袭,我军可胜。”
“朕听了这计策,十分高兴,谓‘先舍而后取’,本来与朕的安排也是一致的。又听说蒙将军为诱敌,舍身亲入峡谷,实在肝胆照人,朕便说,来也来了,亲领军接应将军。”
“朕自然知道,身为天子,轻出帝都,倒反而令你多了许多掣肘。接了两封战报便沉不住气,将京城兵马搬空了,都是朕的过失。”
“你说朕英明?朕还在庆幸亏得此战得胜,不至铸成大错,朕心中愧疚稍减呢!”
蒙挚明知这些话再真也不能说出去的,起先听得句句说在肺腑上,喉头哽住,说不出话,到此再也不敢不出声,拜伏下去:“陛下天纵英明,这些话,臣一句也听不明白!陛下定是糊涂了,臣哪有什么计策?此战分明全亏的陛下调度。”
他低着头不起身,不敢看。
只听见萧景琰的声音,有些怅然若失的,又问他:“蒙挚,你从前就说,朕做皇帝,会变得越来越闷的。到今天,朕果然变了么?”
蒙挚答不出。
萧景琰静了半晌,说:“你先回去歇着吧。”
蒙挚忙叩首道:“陛下不治臣的罪,臣万死也不敢回去!”
蔺晨从旁边去拉他:“蒙将军还是先回去……”硬拖着他,蒙挚是个武将,力气也不小,你拖我拽,挣扎起来,两人缠着——
“滚回去!”
蒙挚惊得抬了头,见萧景琰正看着他,脸色愈发苍白,竟有些摇摇欲坠,眼睛里却亮得惊人,烈火在烧——
“朕要治罪,只有朕自己的罪!你自家滚回去歇息!”
蔺晨送蒙挚出去,后者仍晕晕眩眩,糊里糊涂。蔺晨素来爽性,也欲言又止了几回,最后才对蒙挚道:“蒙将军实在不应当的,实在伤人。”
只说了一句,他摇摇头,便回去了。
蒙挚恍恍惚惚,天上月儿也挂起来了,亮如白昼。他已经全不知道蔺晨说了什么,脑中如雷声震耳的,却是穆青的话。
“我绝不信!”
绝不信!
不信!
不信什么?
不信。
不信萧景琰做了皇帝,就要臣子来替自己文过饰非;不信萧景琰做了皇帝,就脑海里只剩下天子皇家脸面威仪;不信萧景琰做了皇帝,就能轻看了他人性命,是非公义!
萧景琰一向如何?一向如此!
蒙挚定得计策,不敢向京都发密函,怕被人截去,却未料到萧景琰因为心急,亲身来到。假若萧景琰不来,他取胜了,自然是一件大功;可萧景琰一来,虽然于结果无甚干碍,但如传出梁国一国君主如此焦躁,不信下属,必然为人耻笑。蒙挚想,只有他自己将中伏被围、轻敌大意的罪责揽下来,萧景琰才不显得有错,反而能彰显英明。蒙挚不至于真死在这罪责上,只约莫要丢了名声官职。
然。
萧景琰做了皇帝,也一样是萧景琰。
当年梅长苏常说史书上血迹斑斑,萧景琰一向,不爱听。
08
“我本来想问蒙挚,他究竟是如何看待朕?究竟是如何看待我?可又想,这话问出来,怕不吓煞了他,倒不说了。”
萧景琰冷笑。
蔺晨却想,这话当真说出来,竟是问蒙挚个大不敬的罪名。那时真成了君臣相悖了。所以萧景琰不说。
谁说他不心细?那些心思,总用在些稀奇古怪的地方。
萧景琰脸上笑容,看得蔺晨心里,忽然狠狠地疼一下。
萧景琰又怅然道:“你没有话么?若是小殊在这里,他一定会教我,顺着蒙挚的话意去做。”
这样,才是天子。
这样,才有威仪。
“我自不是他。”蔺晨说着,按住萧景琰坐下,替他将大氅拿下去,见衣上又染得全红,他“嘶”地一声,忙拿了那小瓶儿,替萧景琰敷上。
“你从前也问我,自做了皇帝,觉不觉得孤单。”他在那里忙,萧景琰全当做没看见一般,低着眼睛,慢慢地说着。“我当时想,虽然小殊去了,但母后仍在,蒙挚战英他们虽然是我臣子,也当作兄弟一般的。沈追他们,都很好。虽然事忙,我又闷些,但总并不觉得很孤单。”
“可今日……今日我真正觉得……有些……有些……”
原来在蒙挚等心中,他早已经是个陌生人了。
本来是个孤家寡人。当真做个孤家寡人?
想到此,满腹酸楚。从前林殊只在他左近,却怎样也不肯和他相认,已经痛心入骨;到今日,那些昔日的朋友,竟然以为他会为一点名声,做此等无耻的事!
外忧已除,朝堂又平静,难道他还需要在乎那一点小小声名!
“我回去后,要封赏蒙挚,还要下罪己诏。”良久,他赌气一般说。
萧景琰是个皇帝。可,那又如何?
蔺晨手上一动,轻轻叹了一声。
他从来不喜欢叹气,却为萧景琰叹了几回。
其实萧景琰到悬薄山,第一是战报只有两封,都说蒙挚被围困,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,第二是虽然来了,其实只会有利无弊,总不会弄得他来了反倒战败。只是做无用功显得糊涂而已。这一件,半算在萧景琰那古怪性子上,半也算在蒙挚消息不通上。本来公道记在史书里,也是两面的责任,萧景琰却又要下罪己诏。
蒙挚想替萧景琰揽责,萧景琰却连蒙挚的误处也一总揽在自己身上了。
蔺晨怎么能不叹息?
这个人,实在是古怪。实在是古怪。
这一叹,萧景琰才惊觉,蔺晨已经将他衣物罩上,却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,许久不动了。
他抬头看一看,那人敛了眉目,也正看他。相对良久,蔺晨又轻轻一叹,道:“我从来不叫你陛下。”
他低下头去,附在萧景琰耳边,轻轻地说。
“你曾说,如何对人,自然人就如何对你。你现在觉得错了,因为你拿赤诚之心待人,可连你原本的好朋友,也不拿赤诚之心待你。”
“可你既然有赤诚之心,他人说话做事,又有什么关系?你若爱人,你若爱民,自己心里知道是怎样的相待,那就完满。”
那就很完满。
见了你,我才知晓,这世间会有这样的完满的。
蔺晨想着,声音又低一点。
“你……若爱我。我……绝不负。”
“你犯糊涂吧,我陪着。”
完满得很。
梁书中,载安元六年,梁与北燕悬薄山战役中,大将蒙挚出诱敌奇谋,立下大功,封了广宁侯。梁世宗萧景琰曾误判了战局,亲身入战场,几乎送了性命,后来还为此下了罪己诏。后世常说世宗可笑,是个糊涂君王。这一说,就说了千百年。
千百年后,世事变幻。看史书的人,已换了一种心肠。
人说,梁有个世宗,丈量土地,清理田赋;修撰礼法,广纳贤才;抑制奢风,兴修河工;清断疑案,革新法制,料理得梁国河清海晏,从不是个糊涂人。这一件事上,怎么能糊涂起来?按着史料详查细考,忽然有个人说:“虽然糊涂,其实也可以轻轻揭过去的,他还下罪己诏,怕人不知道一样。古来帝王,没他这样坦诚的。”
大家听了,都笑一笑,说,是呢。
天道至公不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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加个小脑洞做番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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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,古来人爱看月色。
哪里的月色最好?
蔺晨最喜梁宫的屋顶。大梁的皇宫很高,离月最近。屋顶上铺了碧色琉璃瓦,映一轮清透皎洁的月。拿一壶酒,绵软,清甜,入喉却炽烈。
蔺晨似画中仙。
皇宫是建得高。建得高不是为了囚禁宫里的人,更不为挡墙外的风。建得高,是为立在宫顶上,能见四方天下,万里霞光。
宫之一字,四方的两个口字上盖了一层,那一层上又立着一个点。
立着一个人。
见四方天下,万里霞光的。
那是萧景琰。
蔺晨常带着萧景琰,在梁宫的屋顶上,对酒,赏月。
萧景琰人生得好看。蔺晨也好看,但蔺晨是那种潇洒的风采好看,悠悠然然地半倚着,手里拎着酒壶,闲闲地饮,白玉骨,秋水魂,自在得很。
萧景琰那种好看,若在月下,却比蔺晨还胜几分。
他眼里映着一轮清月,漾着一点水波,脸上因醉酒有三分的薄红。
却立着,岩岩清峙,风也吹不倒。
蔺晨瞧着瞧着,就忍不住偎过去。
“楚王好细腰,宫人多饿死。”揽了他腰,捉了他手,笑。说着,手里摩挲。
萧景琰瞪他。月下却映得眼波也温柔了三分。
他想想,笑说:“我的宫人,一定不会饿死的。”
“怎么?”
“我好的……”萧景琰眼光一扫,在蔺晨身上转了一转,“那腰啊……”
“!”
萧景琰大笑,眼里映着月,映着山河。
映着蔺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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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……
我其实不知道有没有讲出我要讲的东西。
我记得琅琊榜第十集左右,演武场里,戚猛拿箭射梅长苏,梅长苏说治军不严,萧景琰就罚了他。
原文里说梅长苏要替萧景琰立威,因为他要做太子,要夺嫡了,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待下。要摆起架势,做足威仪来。还拿从前祁王做例子。
剧里戚猛看起来确实无礼。可原文里那个理由,我心里梗着刺。萧景琰居然也同意。他该同意。可这个段子,只是秀谋略,却又在人物塑造上,膈应了我很久。
都说琅琊榜是个理想主义的故事。而我个人,理想里厌恶什么天子威仪。我个人,理想里不喜欢拿黑暗对付黑暗。
慢说做太子,做天子又如何?
敬人者人恒敬之,爱人者人恒爱之。
蒙将军被我拉来,他说过萧景琰以后越做越高,会越来越闷的,口气里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怎么。于是我让他有这样的误解,这样的请罪,好像也可能的。他最信梅长苏的,就由他捅刀吧。
萧景琰自然想,那些属下到底还是不信任他。我写着,也很感伤。可我请蔺阁主说了,你爱人就好,不必管人家对你如何,心里自足便是。
此心俯仰无愧。
史书上血迹斑斑,那又如何?其实梁国以前,究竟几个朝代?就说史书?
又不是做皇帝,就非要做世人见惯的一种皇帝。譬如雍正,最爱掏心窝子啰里吧嗦的,说得出朕就是这样汉子,怎么?
请蔺阁主来,他见惯了世间春秋变幻的,定然知道,最可贵的是什么。
说,好心做坏事,萧景琰一向正义,却没有脑子,不计后果。
你只顾眼前吧。
譬如秦桧,多么可恨,他后人却死在抗金战场上,也算舍生取义。
历史的走向,一向稀奇古怪。怎知道眼前的好心眼前的坏事,以后是什么样子?
天道公正不负,人善必定不欺。
蔺阁主呢,他一向见惯了的,所以觉得世人不好,乐得自己逍遥自在。他为什么向来喜欢逗飞流?难道不是因为飞流最简单,最净,行事皆出自本心?
可是这一个是萧景琰啊。
最喜欢说凯凯的那句话,就是知世故而不世故。
剧里的萧景琰,其实常常很细心的。不是我写的这种细心,但我总觉得,怎么不呢?
稀奇古怪的,总想着别人的一些事。
是傻。是怪。
是令人扼腕。
可我是个乐观主义者。拿起我中华五千年历史,总是在变好的。
说琅琊榜里,是梅长苏替他谋划,算计梁帝的心思,才推他做太子的。
可梁帝为什么看到这个儿子后,就越看这个儿子,越觉得他出色?
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志诚的人。说到底,是他心性。
我说过,会杀人绝没有什么了不起。甚至会救人,也不会更了不起。
风吹不倒,雨打不去,才了不起。
梅长苏将他捧到世人面前,世人就该被这一颗明珠耀花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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