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涧子

不擅卖萌。

【蔺靖】少年游5

第五章


夜,悄静无声。还下着雨,如丝如雾的,和着风一起拂在人的脸上,冰凉而温柔。蔺晨伏在钦差府的屋顶上一动不动,听房里的动静。

王家小姐所在之处,他还没有找着,却因为一间偏屋里传出的对话,忍不住停了下来。

屋里只有两个人,这两个人在欣赏一样好物什。

“钦差大人好眼力,这正是王右军的书法。”一个声音先说话了。四五十岁的男声,微哑,带着一种蛇一样的滑溜溜的腔调,极像是常见的那些比真正的官们更会拿架子、更会逢迎溜须的幕僚先生。蔺晨忍不住掏了掏耳朵,忽然想起滁州城里那个瘦子来。又听一阵笑,另一个人开口道:“不敢说什么眼力,只是平时也附庸风雅,最爱看王右军的字儿。”

“钦差大人何必谦虚?小人听了我们吴大人道起的,金陵城里都称赞刘大人的字最俊爽,摹王右军一笔小楷,堪称天下无双。我们吴大人还想请大人赐下墨宝呢。”

“你们吴大人有这样的收藏,要我那一笔破字做什么?”

忽然一阵静默。半日,那先的一个人又开口了:“不瞒钦差大人您说,这一幅字,原也不是我们大人的。想来您也知道,前些年我们这里有个大才子叫做陈思,后来犯事入狱,这字是他送了我们大人。我们大人原说不要,要退时,他忽然在牢里死了,家里的人也都不知所踪。我们大人没办法,留了这字,常说心里有愧,配不得这幅字,等钦差大人来,才说,替这幅字找到好主人了。”

蔺晨轻轻“啊”了一声,想起陈家那一对祖孙。他瞪了眼睛,直气得咬牙切齿,几乎就要破顶而入——未动,屋里又说话道:“陈思?我倒模糊听见,这个陈思似是无辜,叫人陷害了的。”

“钦差大人您也知道?我们大人也说怕是冤枉了他。只是还没等审出来,他就死了,家里的人也统统不见了,叫我们大人有什么法子呢?近来城里有风声说,是我们大人看中他的家财,罗织罪名构陷他,这可是些烂了嘴的小人嚼舌根子了!钦差大人您说说,吴大人那样一个好官,百姓中都是有名的,岂会做这等没廉耻的事?”

屋里又安静了。

蔺晨也静了。他又是气忿、又是震惊,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他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厚颜的人,想不到同一件事情会被不同的人说成完全不同的两种样子,想不到语言有这样可怕的力量。他已经忘了温吞书,专心地想着对付这个吴大人与他可恨的幕僚的事情了——

屋里忽然又有人轻轻地说:“你把这字拿回去吧——吴大人当不起,我就更配不上了。”

蔺晨脚下踩着一块积水的瓦,忽然一滑。屋门口站两个侍卫,惊声叫道:“什么人?什么人?”

他飞身跃起,夺路而逃。


温吞书还焦急地等着。蔺晨不好说出自己被人发现,连王小姐在哪都没弄清楚——他想想自己听见的那个钦差的说话,觉得或许果然不是个坏人——便安慰温吞书道:“今日下着雨,不大方便——不要急,王小姐好得很——她也挂念你哩。”

温吞书点着头,只有应声的份儿。蔺晨心里装了许多事,叫他先回去,自己也回到房里。

门窗虽然都关严了,却挡不住夜里的风,拂得蔺晨睡不着,脑子里胡思乱想。他想自己送出去的出云剑,想温吞书与他心爱的姑娘,想陈家的祖孙俩。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,想起自己弄丢了的小格子里的资料。——那原来是顶重要的。他把陈家小孙所抄写的那首诗里“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”的诗句念了两遍,忽然一下子好像明白了许多道理。他想,温吞书是一个寒士,陈思没有显赫的背景,竟也许滁州城里那个瘦子,和今天晚上听见的那个说话的幕僚,也曾经是从困苦的境地里走到今天这一步的。然后他想起萧璟的眼睛;想起萧璟吃醉了酒,忽然砍出去的那一剑;想起那攥着杯子,用力到泛白的手。

蔺晨觉得热得可怕,便爬起来,窗户根本挡不住风,他便推开窗。雨还在下,随窗户这一开,忽然地冲进屋子里。他吹了风淋了雨,心里反清明起来。

院子里隐隐地传来人歌唱的声音。

这样深的夜,这样的天气,又是冷风,又是冷雨,什么人还待在院子里?而且居然在唱歌。

蔺晨从窗户往外望去。黑沉沉,阴森森,风声混着那隐隐的歌声越发可怖。院子里栽着一株大杨树,叶子大半已经给风吹落在地上,有些也无可奈何地打着旋儿不肯落,飘飘荡荡地往院中摆放的一张石桌飞去。

石桌上摆一个酒壶,两个酒杯,石桌旁坐一个人。

蔺晨“啊呀”一声,叫出声来——那是萧璟!


萧璟坐在风雨里喝酒。他的酒量很浅,因此早已经醉了,脸上像火烧一样红——天这样冷,蔺晨竟不敢确定这是因为酒醉,还是因为发烧。蔺晨心里慌乱,只想赶紧把萧璟叫回屋子里,然而后者却不肯,他刚唱过一首歌,神色仿佛很快活似的,扯住蔺晨要说话。

“蔺小友,你是要做一个侠士的。”他迷迷糊糊地说,“我想,做一个侠士多么好!提剑纵马,逍遥天下,总是对得起自己的心的!”

蔺晨在抢他的酒杯,一时禁不住停下动作,看着萧璟,叹一口气——他什么时候替别人叹过气的?而且是为一个日间刚发生过争吵的人?他低低地问:“你这样想吗?”

萧璟全然没有听见。

“我却不能这么做了!我将来要做什么呢?唉,他也问过我。大哥也问过我。我告诉他们说,我要做一个将军!”

他欢欢喜喜地说。


“我答的是:我愿戎马倥偬,征战沙场,尽我一生之力——

卫我大梁!”


“除此以外,那么多的难事,那么多的怪事,我不要做,就请他们做吧。我是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些事情的……幸而有他们!”


他忽然大叫一声,然后便沉默了。

他不再管蔺晨—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。风这样凄然,雨这样冷清,他全不觉得。


蔺晨看见他的眼睛里,竟深藏着那么多的悲哀与痛苦,蔺晨简直弄不明白他那么年轻的一个人(他不过比蔺晨大几岁!),为什么会拥有着蕴藏了这么多的苦痛的一双眼睛。


蔺晨只能重复着说:“幸而有他们。”

萧璟瞪圆了一双眼睛看他——那眼睛又清又亮——好像忽然又看见了他。他又变得笑嘻嘻的了。他说:“你!蔺小友,你在这里!我日间没有说——我把那祖孙两个的事情,告诉了刘乞知了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蔺晨还记得刘乞知是那个钦差。他一下子便知道了那钦差为什么说“陈思无辜”,也知道了为什么那幕僚说“城里近来有风声”。他们原本说好了一个去寻温吞书一个去打听陈家的事情,萧璟几乎已经将该他办的都办了。然而他为什么在滁州时不肯帮温吞书的忙呢?……蔺晨不愿想了,他已经完全原谅了这件事。

“我现在知道了。”


萧璟哈哈地大笑起来。他又端起酒杯来——蔺晨无论如何抢不下他手里的酒杯——忽然“嗐呀”叫了一声,道:“不要讲这些事!我们为什么总要谈这些事?我们不要谈这些不公道,也不要谈你,更不要谈我——”他顿一顿,醉眼朦胧地抬头,手指着天说:“谈月亮吧!蔺小友,你看那月亮多么美啊!”

还下着雨,乌云密布,雨丝儿飘落在他的酒杯里,哪里来的月亮呢?蔺晨却点着头,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极认真地说:“是呀。没有比月亮更美的东西了。”


萧璟听了这话,好像一下子心满意足了似的,放了酒杯,一歪头,便睡了。

蔺晨一手扶着他,一手拿起酒壶酒杯,慢慢地向屋里走。

这青年——这比他还大了几岁的(然而蔺晨绝不肯叫他一声哥哥之类)青年——今夜这怪异的、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完全弄得乱了。萧璟也许是为了那争吵来这里饮酒的,但他的古怪的痛苦难道也是为了那争吵吗?

“我现在也想去猜了,你又是个什么人呢?”

——TBC——

琰琰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呢?^_^。

评论(4)

热度(9)